黄昏时雷声把他惊醒 风吹打着木麻黄

马克·扎克伯格的奇妙梦境

眼下,即使是Mark也无法用简单明快的节奏表述自己正经历的怪事情。

这时候,如果他仍旧试图老作风地想三两句话把情况草草解释,就得用许多字母来给顺序发生的时间标注出纲目界门。这是一种爱因·斯坦式的悖论:他的时间不再以“ABCDEFG”为序,而是在“ABCD,ABC,AB,A”式的循环反复中,不断重温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同时,经历事件的数量在重温中递减,就像一把由于铁元素的损耗,在使用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薄的刀子。

他经历了虫洞吗,他穿梭了时空?你看,有时候“简单”的确不能了事,还是得用长篇大论。

 

A.

窗外下起了雪。他往外看着,手里的咖啡已经没有热度了。

屋里温暖舒适,雪景仍然让他感到寒冷。他往外看着,头脑空空,直到一声招呼打断了全部的思绪。经历了十天旅行的Eduardo回来了,他把心思从窗外的的五十米唤回眼前,往门口站着的那个高个子看去。

Eduardo把钥匙丢到钥匙碟里,把行李箱立在旁边,穿着他最讨厌的那件黑色西装,脸上堆满笑意。他跟咖啡店的老板请了半天的假期,等待Eduardo回到家里。这个假并不好请,店里只有两个咖啡师,但是考虑到这是他工作几年来第一次请假,老板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他在屋里等着对方回来,煮好了咖啡,想好了开场白,但由于堵车,他只得安安静静地等了一个小时。重逢的喜悦被冲淡了,一看到那张笑脸,嫉妒和不满统统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你看,老天真是待Eduardo不薄,说不上富贵得镶金戴银,但的确算有着家财万贯的家世;生了这么一副好身材,又长了清澈的童子眼。见到他的人都爱他。

Eduardo开始搭话了,而他什么都没听下去,为了避免尴尬,他忙不迭地把这生意人的行李推到屋子里,又安置了对方的睡眠。Eduardo躺下后,他就站在床边,犹豫要不要陪陪好久不见的男朋友。

这时候,Eduardo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了响亮的铃声,Mark没能控制住看过去的眼睛——他当然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东西。

他哈哈一笑,关门退了出去。

还是上班去吧,另一个咖啡师要恨死我了。这样想着,他就着咖啡师的小围裙套上了羽绒外衣,走出了公寓。

 

那天回到公寓时,Mark正坐在窗旁喝咖啡。听到开门的声音,Mark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灵敏地甩过头,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Mark的头仍旧偏向窗户外,蜷曲的短发像一个小小的羊毛盔,柔软的发梢稍微翘起来,在灰色卫衣的上方停止生长,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脖颈。Mark在常穿的卫衣外面套了件在咖啡店的围裙,宽松的围裙显得他又瘦又小,一把骨头却十分坚硬,像个不愿意向岁月妥协的老头子。

这样的Mark总让他感到心酸又愧疚。

十年前他们曾对簿公堂,那时候Mark意气风发,站在生命的最高点上,谁想到最后落得了这个下场。

下场这个词用的对不对呢?他说不好。他从来都说不好。就算当年他把Mark连同Facebook一起声讨到媒体上,那还是先打了电话给独掌大权的爸爸,才有了底气和Mark坐在桌子的两面。

他从来都说不好。

外面刚开始下雪,虽然势头不猛,但每片结晶体都是上帝的诚意之作,蓬松又饱满,像一只只在灰色的天空下张开翅膀的白色小鸟。

“今年的雪很多。”他把钥匙放在鞋柜的白盘子上,旅行箱立在旁边。他本在归途中组织了很久语言,希望能通过机灵的开场白来创造一个温情脉脉的会面,但当钥匙探进钥匙孔,所有精心组织的词语中只却剩下了最没有营养的部分:天气。

“一周不见,有没有很想我?”他清清嗓子,用开心的语调大声问道。

Mark没有回答,而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玩得怎么样?”说着,Mark接过行李箱,拍了拍他的肩。

“特别好。”他松了口气,开始描述起这次商务会谈的顺利。

“哈哈。”Mark把箱子推进屋子,撂在床边,“开心就好。”

“等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

“这句话你常说,但是你永远在工作,这次旅行也是为了工作。”Mark耸耸肩。

“哈哈,说的也是,”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还是有机会的呀。”

停留在屋子里的是更长时间的静默,整个房间的空气挤压着他,他知道自己又犯了蠢,大概吧。

那他该说点什么?

他不能说工作,但是他的全部精力都在股票和营利上,忘记去顾及价值几十万元的地中海美景。他只能说说早餐,简陋的三明治和柠檬汁的甜味饮料,乌龙误会,那些事后想起来其实很无聊的趣事。如果这些话题都不够恰当,他还可以像无聊的英国人一样,谈谈那边的好空气。

手机震了一下,一条不速短信闯进了收件箱里,震动的声音在屋子里很明显。Mark瞥了一眼他亮起来的手机屏幕,笑着耸了耸肩:“你快收拾吧,我去客厅坐一会。”一声门响,对方离开了房间。

又是一条来自于父亲的投资建议。

他闷头倒进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候已是傍晚,他披上外套,决定去客厅看看Mark,一起吃顿晚饭。

他还在瑞士的时候,Mark曾发短信给他念叨过最近附近新开的料理店,收到那条短信时他正和开会,之后也忘记了回复,但他并没有忘记这码事。

当他笑容满面地走出房门时,屋子里空无一人。窗外是一片朦胧的白雾,雪已经很大了。

 

B.

几秒钟前,他还在冬季灰色的的客厅,而就在刚刚,阳光忽然大放,从另一个方向穿过时间和空间,打亮了整个屋子,他所站的地方忽然充满了上午特有的橘黄色味道。

转乘衔接的混沌方式有点在做梦。诸君,你是否常常遭遇这个问题?上一个场景,你还正在中央广场看着纷飞的鸟群,下一个场景,你已经在厨房里翻炒着辣椒酱和芝麻。这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如何彼此跳跃,完整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夜晚,你从来都没记起来过。

在这个地方,清晨的日光聚成一束,带着些花粉和金色的尘土,落在餐桌的边缘,使那里的温度稍微高过其他地方。他刚刚洗完澡,光着膀子站在餐桌旁。紧接着,他走动了起来,站到了阳台上。

他往低处望去,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自己只能看见一片湿漉漉的树干,却看见了正站在浅黄色树干下的Eduardo。Eduardo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就像校园电影里会出现的校草干事一样,笑眯眯地举起胳膊,向他挥挥手。

他也冲对方挥了挥手,不做声地把头缩了回去。阳光晒在脖颈的部分还留着温热的余韵,他已经再次走到卧室。墙上的表差半圈才会催他出门,然而一想到楼下有人正等着他,他就着急起来,开始心神不宁。

他真喜欢他啊!

他真喜欢他。

喜欢的感觉像走在秋天的林荫道上,胸腔里塞满了刚暴晒过的金色树叶,温暖饱满,又让人窒息。

 

把时间调回一个漂亮的晚秋,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约在十点半,还不到八点的时候,他就开始焦躁不安,赶到Mark的楼下的时候还不到十点。

Mark的公寓外有一棵高大的树,到了这个季节,树叶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脱落。他靠在树干相对干燥的地方,仰着头往窗口里面望。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构想出Mark现在的样子,刚洗完澡,嘴里戳着一根牙刷,金黄色的头发还向上蒸腾着一小团蓬松的白色雾气,露天阳台的光在地上拉开一道适宜观赏的战线,Mark从地上的啤酒罐子和书本间踢出一条路,在阳台停了下来。

仿佛一切阴霾都不曾存在过,Mark丢掉了Facebook,却成就了两人的爱情。而此刻的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不让这个刚刚失去事业的天才感到吃亏。

于是他得以从阳台边缘看到了Mark的身影,他的头顶在阳台边缘晃动两下,然后超过了那个屏蔽掉他的视线的界限,在阳台两盆绿色的植物间露出了脸。Mark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旋即伸出胳膊远远地招招手,便缩头回到了屋子里。

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爽,他站在一棵才被洗刷过的树下,树上的树叶精神光亮,像一支新谱的奏鸣曲。他站在楼下,知道喜欢的人就在楼上。

那是他人生的最高点。

 

C.

他现在站在阿尔卑斯山的滑雪圣地,这里游人不多,积雪覆盖着视野可及的山脚,除了几个滑雪小屋,近处和远处,白茫茫的山丘起伏,雪坡反射的阳光透过眼镜依然有点刺眼。

他感到焦躁,溯其源头,是Eduardo还是他自己,他也判断不出来。

他喜欢给两个人的不合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反正作为一名咖啡师,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荒废。譬如“磨合期”,这是一种镇痛剂似的概念,似乎两人真能通过磨合达到契合。事实上,对方的想法永远不到位,他又心思细腻(当多事佬用艺术家般的词汇表述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磨合期可能不会有个尽头了。

他站在高高的雪坡上,风从高处倾倒,从四处朝他的鲜艳的蓝色滑雪服吹过来,穿过他用来向Eduardo装逼,如今已沦落到无需使用的涂鸦雪板。冰凉的空气使他眼眶通红,头脑清醒,他像刚刚在冰原下挖出一桶白葡萄酒的悲伤醉汉,嘴里凉凉的,胃里却火烧火燎,四肢里尽是无处遣送的虚力。

他远远瞥到下面红色的小点,Eduardo背朝着他,手杖带着他越来越远了。

他早已料到Eduardo会如此冷淡了,那或许不是冷淡,只是做事不够周全。

当他说需要雪景的时候,他不需要千里迢迢去往某处滑雪胜地,而是学生时期那被脏兮兮的足印覆盖的灰褐色雪水和公寓楼前蹩脚的雪人。Eduardo不知道他一点也不想要这场旅行。因为事情的关键并不是一次陪伴可以填补的东西。他想要的是平起平坐,是当自己放弃了公司和创业时,Eduardo也只是个碌碌的佣人。

 

他总想起,Mark站在远一点的雪坡上,抱着雪板,一动不动,往他这边望。

冰凉的空气有呛呛的感觉,雪景刺眼得令他头昏脑涨。一阵烦躁袭击了他,他转过身,再一次远离Mark,往有人的方向划过去。

他曾经为这阿尔卑斯的旅行计划洋洋得意,现在不是了。

Mark曾十分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并不期待这个计划,然而,早已预定的旅行并不能撤销订单,而按照原来计划踏上旅途的他们之间的气氛,也没有因为瑞士的美景而得到丝毫缓解,寒冷的天气把他们的关系冻得更为僵硬,简直一碰就碎了。为期一周的旅行里,他们几乎没有对对方说出一个字,连洗漱都不能站在一起。

如果当时发生了雪崩,如果在雪崩中一人将另一人从某种危险中救起,该有多好?只有那样,那段旅行才有点意义。

 

D

这个人喋喋不休地讲着,像一只苍蝇。

“你什么时候和Eduardo说的Facebook的想法?”

Facebook。

“那个时候它还叫TheFacebook。”

他纠正道。他的心并不在这里,他盯着桌子对面的Eduardo,Eduardo梳着一个精神的发型,穿着黑色的西装,他这样准能给桌子那边的人留下好印象,因为Eduardo穿黑色西装的样子漂亮极了,但可惜这幅样子并不能讨好他本人。

“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

他伤了Eduardo的心,他允诺了他CFO的位置,却把他的股份稀释到不到百分之一。他知道他伤了Eduardo的心。可是尊严把他的脚拴在地上,就像荆棘拽着旅人的脚踝,不让他跨过一小丛灌木。哪怕他稍微不怕痛,就不至于在那个分崩离析的夜晚愣愣地呆在原地,眼看着Eduardo摔了自己的电脑,被保安押着赶了出去。

“我要同时应付两起诉讼。”

太麻烦了。他的目光无法从Eduardo身上挪开。

“当Winklevoss兄弟邀请你建立Harvard Connection的时候,你答应他们了吗?”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

“……”

“你怎么回应他们的?”

几只苍蝇联合夹击,誓要把他的脑袋搅得不清醒。

“我说,‘yes’。”

他的律师几乎大叫出声。

Eduardo终于抬起眼看了他,他像垂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漂在水上的绳子,紧紧地盯着那双漂亮的眼。那双眼里里有着一点惊异,一丝恐惧。这表情让他感到得意。Eduardo一定以为他口不择言,说错了台词。

“所以你同意了合作建设这个网站,却事实上一点也没有工作,而是私自另起炉灶,做了Facebook。”

那又怎么样呢?

 

那次事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或者不是。

他记不清那次对峙的台词,却清晰地记得自己的震惊和恐惧。

Mark当着一整个屋子人的面,不计后果地承认了自己曾同意与Winklevoss兄弟一起建设网站,也间接承认了Facebook的CEO剽窃了Winklevoss兄弟的创意。

之后的一切急转直下。

Mark失了言,Facebook砸了门面,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收购,一切都不了了之。刚失去Facebook的Mark仿佛丢了魂灵的麻雀,四处乱飞,险些在猎人的铁网上撞得血肉模糊。他以为Mark会另起炉灶,卷土重来,然而Mark却真的选择了永远离开那块利益纷争之地,甘愿在一个没名的小店里当了咖啡师。

而在那张桌子上,自己当时说过什么?又是怎么做的?Eduardo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隔着一张桌子,Mark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

 

A.

然后他又回到了某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现在,他的手里多出了一咖啡杯。杯子里,一丝牛奶正缓慢化成咖啡色的液体。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这个咖啡杯,做工虽不粗糙,但也说不上精巧,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杯,并不为赏味增添任何情趣。

杯子里蹩脚的香气四溢,他几次端到嘴边想要把这苦味的饮料喝掉,还是因为哽咽的喉咙没能成事。他一狠心,吞了一口咖啡到嘴里,三秒钟之后,它又被吐回了杯子里。

他被自己恶心到了,继续呆坐着。直到钥匙声再一次打破这寂静。

一阵冰雪的寒气卷了进来。Eduardo和那身黑色的西服在这短暂的寒气中出现在了屋子里。

那件黑色西装在Eduardo身上常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Eduardo开始追随父辈,喜欢打扮得一本正经,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小少爷。这和他正相反,他几十年一日地穿着卫衣短裤运动鞋,好像一个不识抬举的孩子。

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抬举他了,他没从任何一个人的嘴里听过自己煮了一杯好咖啡,或许他的确不过是平平的水准。

他欢迎Eduardo的回归,把Eduardo送到屋子里,手机的一声震动让他干笑两声,离开了屋子,换衣出门。

除了他的胡思乱想,一切剧情与之前的发展没有任何不同,他演着固定的剧本,背着该讲的台词。

 

刚从地中海回来的他,已经料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不如说,Mark反而没有想他想象的那么生气,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对Mark的心情还是有着模糊的了解。在决定飞去地中海一周,进行一系列的考察和会晤之前,他曾想到Mark会对此作何反应。但这个问题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沉入了能得到父亲肯定的红色和金色的灿烂愉悦中,不堪一提了。

商业计划如同梦境一般顺利,他的身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一切都是顺序发生的,脉络明朗,道路准确。能得到金钱利益的事情,只要通过了正当的途径,通常不会错。

出发之前,他又几次想起了Mark,并质疑自己是否真的应了Mark的心意,可是当父亲一通电话打来,他又不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正在担心的问题。

于是又是不了了之。

 

B.

他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公寓。

天气晴朗得出人意料,稀薄的云的唯一用途就是烘托出天色的澄澈。鸟的啁啾越过窗旁树龄尚小的香樟,香樟树上的深紫色果实正因为不久前的雨水而闪烁着崭新的亮光。他走到阳台,和Eduardo打了个招呼,便连忙缩回身子穿衣收拾。

离开Facebook后,他在城区租下了这个小小的公寓,一个人住。Facebook的夭折也让他和Chris、Dustin、Sean的友谊走向了一个真正的终点,那之后的几个月里,除了与母亲的几通电话,他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往来,在便利店快餐和啤酒瓶间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深居简出的生活。

一次酩酊大醉后,他试着约Eduardo出来,他成功了。几天后,两人在酒吧大醉一场,在酒精的操控下互相表露了心迹,确立了恋爱关系。那时候的他亟需一段感情来转移注意力,Eduardo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投入一场全心全意的恋爱。

这一切造成了这次“第一次约会”。这是确立了恋爱关系后,二人第一次以彼此男朋友的身份一起出去。

他飞快地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套头卫衣。有一瞬间,他觉得这身便装可能不是十分合适,但他很快便把这种忧虑抛在脑后了,因为即使他想改变风格,衣柜的容纳物也不允许。

他又飞快地吹了吹头发,让每一撮卷毛都精神抖擞地在阳光下散发着柔软的明光。头顶热乎乎的空气是恋爱的感觉,短暂的,恋爱最开始的部分的感觉。

 

Mark的房间所处的高度正好是树梢边缘。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他就在这棵树下等着他,想着,如果他想像电影里一样偷溜进爱人的闺房里,那这棵树的存在实在是太投机取巧,顺人心意。不过,他从来没能进到过Mark的公寓。Mark几度强调,并不是因为隐私的关系,而是因为他的房间又乱又小,会让他无从下脚。所以,从楼下张望到的那一点点阳台的边缘,是公寓房给他唯一的窥探机会。

Mark在阳台上放了几盆花草,却不知道养,从不给花浇水施肥,天气恶劣的时候也把它们落在阳台,任它们经受风吹雨晒。那几盆花是两人一起从植物店买来的,他也买了同款,但相比Mark的这两盆遭罪草,他的可以说是长势甚好,因为至少他能做到准量浇水;而Mark对于这种“像做菜一样的饲养过程”则是厌烦得不得了。

 

C

常年居住在温暖的内陆,对着一片空旷的白色雪景或许会感受到短时间的欣喜,看多了便难免感受到来自高纬度地区的恶意。这单纯又漂亮的北欧风情像一把无尽的扇子一样忽然展开在他的眼前,他只想按下快进键,让夹杂着一些滑雪镜头的无聊片段尽快走过去。

这个景色他看得太多了,恐怕得有成百上千次,尽管此时此刻仍是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来到这里”,但这第一次也有了成百上千次。

他在这里站得太久了,如果面前有一张白纸,他可以清楚的画出每一片山丘和每一座小小的房子,甚至连房顶的颜色都可以清楚地复述。他茫然地一动不动,想赶快从空虚和寒冷中解脱出去,只想趁着这大好的旅行尽情滑雪,然而他早已丧失了主导自己的能力,双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舌头也僵硬得木板一般,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只有活动视线的余力。,然而这剧情竟然仿佛是铁板上刻出的文字,他竟然一分一毫都不能改变。直到远处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再次滑得越来越远,脱出了视野,他才终于得以走出这个故事。

他不禁再次想起困扰他的事情:当故事一个也不剩,等待他的是什么东西?

 

那次滑雪旅行本该是愉快的,最终却变成了噩梦一场。

一个商人,一个咖啡师,很少有时间好好在一起呆着,而商人总是该受到谴责的一方。终于抓到了一次Mark说“想要看雪”的机会时,他便安排了这次阿尔卑斯的滑雪旅行,但对方似乎并不满意。

究竟为什么不满意?他不知道,也猜不准。他只能从对方的表情中琢磨出某种模糊的情绪。

失去事业的影响在最初的几年间并不明显,但终究还是使Mark性情大变,变得不好言谈。一头闷进了咖啡机里的Mark,在一家小店里当起了咖啡师。起初他从不知道Mark对咖啡有兴趣,对方也的确没能显露出煮咖啡的才能,甚至花了比一般人还要长的时间才入门。

前Facebook CEO这响当当的名头让Mark所在的咖啡店红极一时,但一切事物终究都如绽放的玫瑰一样,有了盛开,就有垂萎。不到两年,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千百里远的城市外赶来,只为喝一杯天才煮的咖啡;也再没有人挤在门口半天不愿离去,只为看他为摩卡做上粗糙的点缀。

Mark彻底被埋没在城市的人潮间了,好像被世界遗忘了一般,变成了一个曾经有所成就的庸人。他甚至没能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咖啡师,从没登上过美食杂志的热评。

 

A.

冬天保他们以温暖,把大地埋在忘怀的雪里,使干了的球茎得到一点点生命。

外面的天空往下飘着小小的白团子,满载着棉絮一般平静的温情。他不禁读起诗来。

眼下到了Eduardo旅行的归期。他靠在窗边,喝着咖啡等待他。心里想着,如果自己没有请这个假期,那还有多一天的工资可以提。

但是杯子不再温暖了,咖啡也不再冒着热气,这褐色的饮品大概只有三十度,把这种温度的东西进到嘴里,只剩下一股温吞的苦意。

钥匙转动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忽然想起,陷在这个循环中这么长的时日,如今只剩下了两个故事,不知道多久之后,就会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故事还能让他演绎。

他惴惴不安又满怀期待地看着Eduardo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外,他冲对方笑笑,走上前去。

 

在他的记忆里,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Mark看起来并无大碍。多年来,他自以为不知道她正在生闷气——他怎过么能不知道呢?——好让自己能在最痛苦的时候得以推诿责任,做个不需因内疚而惶惶度日的清白人。

 

B.

吹风机的轰鸣声在屋子里回荡。

透过厕所的窗户往外望,可以看到一条阳光照耀下的,长长的,树木夹道的路,这里除了偶尔路过的行车,基本上算是清净。这条道路连接着另一条更为宽阔的道路,那里是一块比较商业化的地区。在夜晚,红色的霓虹在那边的天空上隐约可见。

在他找到咖啡店的工作,并最终决定和Eduardo住在一起后,这个公寓便被他卖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小女人手里。交接钥匙的那天,她穿了一件浅黄色绣花的长裙,让他想起自己的祖母。

他想起了更小的时候,曾几次和祖母去乡下挖野菜,那里有一片树木茂盛的森林,没有建筑存在,更没有人在草木间喷洒农药,恶意挖掘。祖母是个勤俭的人,她的青年岁月绝对不如他们这般充实自在,年轻时候的清贫使她养成了斤斤计较、一毛不拔的作风,一直到她去世前,都始终秉承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习惯。她总不听从父亲的劝阻,在炎炎夏日和凄凄冬风里,骑车到很远的无主空地摘瓜种豆,并且坚持那是最为健康,最为合理的生活方式。

他现在十分想念她,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曾有一他们一同走在一条路上,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两人没有选择坐公交或是开车,而是选择了步行,步行使时间变得缓慢,每一种情绪都被放大了,每一种情绪都可以用来沉思。那仿佛是他们唯一一次一同走在一条路上,路的两边只有两排正在落叶的树。

在后来的回忆里,他会把那条街道两边的商铺在脑海中描绘成两片金黄色的田野,或者不是金黄色,而是棕褐色,甚至是红色,绿色,白色,那全凭心情;他唯一记得的是,他们走在那条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小小道路上,脚踩在落叶上的时候产生的触感,以及干燥的树叶碎裂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沉默地并肩走着,那种声音、触感以及树叶和阳光混合出的暖烘烘的气味是仅有的包围着他们的东西。而Mark忽然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我公寓的厕所可以看到这里。但是坐着的时候不行。所以我们基本上是走在我尿尿时候观看的风景里。”

那感觉如此温情,如此舒适,如果他可以提取自己的记忆,一定会把它保存在一个金红色的罐子里,搂着它入睡。

 

 

A.

白色的……是雪花。褐色的……是咖啡。

黑色的……是令人讨厌的外衣。

……

周围的景致像融化在加州阳光下的果味冰激凌一样消失了,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彩。到这里,最初那些循环往复的事件,只有他和Eduardo的事情,它们闪着被抛光的光泽,终于慢了下来,并逐渐失去连贯性。

逐渐地……

……

逐渐地,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不断闪烁的空白。它像茫茫大雪,像青天白日,像Eduardo的大腿内侧和阿尔卑斯山的峰顶,很久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他的眼前只是一片空白。这片夺目的白色在一阵急速闪烁之后忽攀上了光辉的制高点,此后便逐渐暗淡了下来,最后只剩下漆黑一片。

 

在他枯萎的老年,他总会想起Mark。

事实是,Mark在六十年前的冬天被卷入了一场街头斗殴,那天下着大雪,地面湿滑,人们看不清彼此,Mark走在前往咖啡小店的路上,一颗子弹从Mark的后背穿破了那件蓬松温暖的羽绒衣,穿破了围裙的吊带,划裂了他的左肺动脉,留在了他的胸腔里。

这个红极一时的年轻企业家,最后死在了咖啡店破旧的围裙里。讣告悄无声息地登在地方报纸的一个小角落,用一个黑色的方框圈起来,和几天前死于卡车超重翻车的司机一个位置。咖啡店主提供给了撰写讣告的人一张工作照,照片里,Mark笑着鼓捣着咖啡机,胸前的铭牌上清晰地写着“Mark Zukerberg”,如此清晰,让人们不由得觉得相机实际上是对焦在这个名牌上的。

报纸上写道:“Mark Zukerberg是位真正享受生活的人,不仅有着书写程序的智慧,更掌握着人生的秘诀,在戛然而止的青年时期的末端,Mark和自己的同性爱侣幸福而有平淡地生活在一起。”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和他说起Mark,起初他以为大家是有意避嫌,后来他意识到,这种避嫌已经早已经变成了彻底的忘记。

但很多时候他依然会突然想起——这个事实突然出现,带着一些具象化的、明晃晃的事实,在他浑浊的眼睛前晃来晃去——Mark大概只活在他一人的记忆里了。

在四十年前,一直到更晚一些的三十五年前,他还保有关于他的比较完整的记忆。包括在阴雨天气里、在天气晴朗时、在红色的晚霞里,彼此略有不同的样子。

二十五年前,他忘记了一些,他忘记了自己究竟如何参与了那次改变了Mark一生的一次博弈,他是否穿着那件愚蠢的黑色西服,是否看了Mark的眼睛。

十年前,他忘记了一些,他忘记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远途旅行,也忘记了他们许多次漫无目的的约会。

如今他也风烛残年,躺在床榻上,呼吸机的声音嘀嗒作响,周围站满了他的亲人与友人,媒体站在门外,等待最新的消息。而他想到那个人在世界上最后的存在就要被抹去,为此心酸得几欲流下眼泪。

 


记得之前看过一个说法 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死去的时候 当时觉得“哇哦哦……” 所以生了这篇 所以所有情节都是根据这个想法倒推出来的 担心看起来有点逻辑混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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